收购二手手扶农机拖拉机:「过往」工作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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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建农





一九七七年春节前后,凛冽的北风带来了漫天大雪,雪覆盖了农舍的屋顶,乡村小路,也覆盖了农村生活的窘迫。一袭银装,或许那些终日劳作的社员们从春联的喜庆色彩中,从炮竹燃爆的硝烟中,特别是从李光羲《祝酒歌》的歌声中,看到了“待到理想化宏图”后的富庶。
虽然,那时县委提倡:“过革命化的春节”,但却无法撼动农村“不出"十五"不干活”的传统习俗。捱过“十五”,我回到了插队落户的生产队。大队孙书记披着军大衣,来到了我的寒舍,郑重的说:“小吴,等你几天了。公社抽你去工作队,明天你就去小桥大队报到。以后生产队给你每天记8分工,公社每月给你10元补助。待遇不错嘛”。
我一脸懵逼。孙书记笑了:“公社徐书记说你字写的得不丑,有点文采。这次工作队由他带队,所以点了你的名”。
孙书记口中的“徐书记”,实际上是公社副书记。苏北人在称呼副职领导时,常会省略那个“副”字,以示尊重。徐书记“慧眼识珠”?我想起去年秋天,早我一年插队的季兄,以“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负芨求学于姑苏。我形影相吊,踽踽独行于乡村,心中一片“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的寂寥。想回家,奈何那几日河风如吼,白浪扑岸,高堰古渡停航。我只能徒步前往距我的生产队十几里外的武墩轮渡口。途经跃进大队,我顺便去看望一下插队后结交的魏会计。
大队部里,魏会计正在忙碌着,见了我一脸惊喜:“小吴,你来得太及时了,公社准备在我们大队开"现场会",你帮我把这些标语写一下”。我未作太多的矫情谦让,在在此督办“现场会”相关事宜的公社徐书记的关注下,端己正容,挥毫落纸,所写的“会标”、标语,得到了徐书记的赞许。没想到,这次与徐书记的邂逅,却在我平庸的人生中,平添了一段工作队的经历。
小桥大队部。工作队员群贤毕至。除我这个知青外,有公社供销社的张主任、中学的张校长、烟叶站的丁站长等一众"体制内”公社“大佬”。徐书记在会上宣布:“根据"人民来信"的揭发,小桥二队队长朱茂清,去年私卖稻种、私自种植经济作物,破坏"以粮为纲",有贪污嫌疑。公社党委要求我们,要认真贯彻新年"元旦献词"的精神,开展"党的基本路线"教育,揭开二队的阶级斗争盖子”。
在接下来的工作队员驻队分工中,那些有着丰富经验的“老运动员”,纷纷选择避开二队。最后,我无奈地接过二队这块“烫手山芋”。怏怏不快,于是我就学着京剧《沙家浜》中的“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唱腔,吼了一嗓子:“我是那工作队里一青葱”,还摆了个郭建光的造型,把大家都逗乐了。徐书记却一脸严肃:“年轻人就是要在阶级斗争中摔打,把"青葱"变成"青松"嘛”。噫嘻,我戏谑牢骚之语,竟被徐书记演译为豪壮励志之辞。真是语言化境大师啊,佩服!
为了方便工作,工作队驻扎在二队腾出的三间草房里,大队还派一名退伍的志愿军炊事班长,给我们做饭。走访群众是工作队基本工作模式。在供销社张主任的引导下,我逐渐的克服了走访群众时的缅腆、局促。

小桥是一个被洪泽湖入海通道的二河与张伏河包夹的商埠重镇。在明清时声望盛隆,堪比与抗战时“西南联大”的周庄,只要在邮件上写上“苏北小桥”,即投送无虞。
小桥招财,抗战时又有新四军九旅在洪泽湖区剿匪抗日,为其商户守财。鉴此,茂清的父亲朱掌柜于一九四O年前后,举家从安徽黟县迁至小桥。深谙经商之道的朱掌柜,将桐油、麻刀等船具用品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不仅在街上扩大店铺,还在乡下置地建房,一时风光无两。
一九四二年秋,在“江苏省立第二临时师范学校”(淮阴中学)读书的,茂清同父异母的哥哥,给家里留下了“投奔国军,斩杀日猷”的纸条后,就杳无音讯。抗战胜利后,新四军九旅奉命“北撤”。洪泽湖区匪患再度猖獗,那年四岁的茂清遭湖匪“绑票”。朱家倾尽资财,将茂清赎回,但朱掌柜却因急火攻心,不久撒手人寰,朱家由此家道中落。到了“土改”,朱家仅有几间房子、二亩薄地,被划为“中农”成份。
长在红旗下的茂清,虽然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品学兼优,但碍于当国军的家兄,无缘续读高中,只能回乡务农。若不是小桥二队原居民包氏一族,几乎家家都当过队长,那有外姓朱茂清当队长的份。
一九七六年初上任后的朱队长,首先瞄上了张伏河畔的那片衰草杂陈,缓坡浅塘的“撂荒地”。开垦“撂荒地”不在国家田亩统计之内,生产队有一定的种植自主权。在严苛的“集体经济”环境下,那就是生产队的“小金库”。剩着农闲,朱队长带领全队的壮劳力,折枝砍蔓,铲坡填塘,平整出一块近20亩的“撂荒地”。嗣后,种了苜蓿,以增地力;五月翻耕后悄悄的种上花生;第二是卖了生产队已轮作近10年的退化稻种,所得钱款加之截留社员的“午季分配”,将稻种换成了“地区农科所”新推广的优质良种。那年秋天,花生丰收,水稻增产。生产队的每个“劳日”(10个工分),从上年的O.21元,上升到0.52元,生产队还从公社农机站买了一台“二手”的手扶拖拉机。社员们将喜悦写在了脸上,朱队长声望鹊起。
发动群众,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召开社员大会是不可或缺的形式。春寒料峭的夜晚,社员大会在生产队的牛棚里举行。两盏煤油灯在长条桌上闪动着桔红色的光晕。到会的社员或站或坐的隐在灯影里。在大队王书记简短的“开场白”后,就轮到我这个驻队工作队员作“主旨演讲”了。虽然,我的讲稿已经徐书记的斧正,自已又默背了几天,但在临场时还是有点紧张。徐书记用笔杆轻轻的敲着桌面,提醒我保持镇定。到底是经过充裕的准备,我渐入佳境,不徐不疾,顿挫有致,居然还有了领导干部作报告的韵味。
灯影下,站起了一位妇女,大声嚷嚷着:“我可算听出头绪来了,你们工作队可不能弄出冤案。要是让老娘知道是那个"绝八代"的告朱队长的黑状,我定把大粪浇到他家的祖坟上”。许多社员附和着,会场一片嘈杂。大队王书记骂骂咧咧站起身来,厉声训斥那个妇女:“包明媳妇,不要以为你是军属就可以到处撒泼。要么好好听会,要么滚”。包明媳妇撇了撇嘴,不再吱声。
经包明媳妇一搅,社员大会便草草收场。大会始终,徐书记正襟危坐,古井无波。只是在社员力挺朱队长时,轻轻的嘟囔一句:“队长当到这个份上,不易啊”。
查账开始了。当我对查账组成人员提出质疑时,徐书记眼里透着狡黠:“那三个原生产队会计,虽然是因为各种原因被撤换,但他们最起码是贫下中农吧。正因为他们犯错,所以更清楚那里可能出鬼”。由大队会计的牵头,四人查账小组磨磨唧唧用了五天时间,终于查出了结果:二队有16元的“钱账不平”。徐书记说:“那就以这16元为突破口,查清朱队长的问题”。
四月的晚风,暖流之间偶尔还夹杂着一丝凉意。二队队房,一张吱嘎作响的“两抽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徐书记、张主任严肃端坐在桌后;朱队长、包会计神情惶恐的准备接受询问;徐书记吩咐我做好笔录。
徐书记:“经过了工作队近阶段的工作和对二队账目的核查,我们掌握了一些情况。社队干部贫污,不论金额大小,都愧对上级党委、贫下中农的信任。当然,坦白交待,也是一种自我救赎”。
朱队长嘴唇微微颤抖,轻声说:“还请徐书记明说,我实在想不出在那里贪污了”。开始沉默。煤油灯下,徐书记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朱队长。之前,听说徐书记做过县公安局预审股长,用起这“引而不发”的审讯手段,真是驾轻就熟啊。
煤油灯不时地爆出灯花。临近午夜,徐书记宣布:“今晚结束,明晚继续”。
第二天晚上,场景依旧。只是朱队长面色焦黑,嘴唇泛白,可见身心煎熬之烈。枯坐无语,落针可闻。突然,徐书记厉声呵斥道:“朱队长,我们已给你坦白悔过的机会,但你却一昧抗拒。那你就把这账面短款的事说清楚”。
朱队长、包会计从板凳上一跃而起,凑在煤油灯下看账本。良久,朱队长质问包会计:“怎么回事”?!包会计嗫嚅喃喃,手足无措。又是一阵沉默后,朱队长发出了一声“英雄末路”般的长叹:“既然说不清账上的问题,那就算我贪污吧”。
徐书记扯了一下嘴角,满是原则的说:“朱队长那你就把如何与包会计密谋、如何分赃等细节说清楚。只承认贪污,而缺少"证据链"是不行的”。
朱队长像似受到了极大的羞辱,额头青筋暴起,突然态度反转:“徐书记,我编不出来你所需要的"证据链"。要说欠钱,是生产队欠我的”。说着从随身的小红本中,抽出了一张金额为38元购买农药的发票,发票背面有所有“队委”的签名。
徐书记似乎抓住了“狐狸尾巴”:“朱队长,队里穷得报不了账,社员穷得吃不上荤腥。你那来的钱买农药”?“我是把祖上留下的一块砚台和一件笔洗给卖了”。说着又从小红本中抽出一张旧时“花笺”,行楷书曰:“收端砚一方 笔洗一件 计资陆拾圆”,下盖一方篆书印章。徐书记瞅然作色,我估计是被怼晕了。
已过“清明”,对朱队长的审查陷入了僵局。张主任提议:朱队长继续接受组织审查,但当前要全力抓好农业生产。徐书记当即赞同。五月的农村,极目沃野,微风里泛着绿浪,麦穗高扬起柔弱的芒,纠缠着晨阳的光缕,还有满树榆钱的清香。朱队长扛着犁、牵着牛,从工作队门前匆匆走过。老赵说:“朱队长已经起了好几个大早,把那块"撂荒地"苜蓿给翻耕了”。
“立夏”过后,是小麦“赤霉病”高发期。临近生产队的麦田里已发现“水渍状褪绿斑”的病株。农谚中有“"赤霉病"真可怕,四个穗儿烂了仨”警示。“赤霉病”可防不可治,穷队那来钱买农药用于“主动防御”呢?朱队长为此急赤白脸。无奈之下,朱队长联系上买他砚台、笔洗的古董贩子,要变卖家中的老家具。那是当年朱掌柜留下的唯一念想,所以朱母坚执不从。
哄散了围观的社员,我和张主任来到了朱家。简朴的门楼下,朱队长媳妇扶着老泪纵横的朱母,朱队长一脸愧疚的迎了出来。朱家是个“一进院”的小宅,粗略一看与周边的农舍别无二致。大概是当年的朱掌柜为了寄托思乡之情,在门楣、窗楣上,嵌入了有“徽派”建筑风格,含有“福、禄、寿、喜”寓意的砖雕饰件。院中,一条石板甬道横隔东西,一株老梅虬枝盘曲,生机盎然。一架平板车上放着一张“八仙桌”,地下散放着几把圈椅。两个古董贩子倚靠在窗下抽烟。张主任瞅了瞅并摸了摸那些桌椅,转脸对古董贩子说:“真是个好物件哟。海南黄花梨,触之温润,轻击悦耳,包浆厚重,光泽柔雅。虽然,这明朝的老物件在品相稍有瑕疵,但也不是你兜里的那几张票子就能收购的。快滚!你就不怕民兵把你给绑了”。古董贩子大惊失色,向张主任深鞠一躬,卸下平板车的“八仙桌”,落荒而逃。张主任走近朱队长,拍着肩膀,嘀咕几句,就拉着我走出了朱家。
朱家院墙外。张主任对我说:“小吴,赶紧的去给二队弄点贷款,我们不能眼瞅着朱队长毁家纾难吧”。然也。那几年我父亲任县人民银行行长。
第二天早上,大队通知朱队长到公社银行营业所办货款。喜上眉梢的朱队长在拿到6OO元贷款后,开着手扶拖拉机去了淮阴。回来时车厢里不仅装有农药、器具,还带回了一台“滚筒式脱粒机”。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工作队又只剩我与张主任驻守。煤油灯下,我在旧报纸上临摹被毛主席评价为“炉火纯青”书法家费新我的《鲁迅诗歌选》,张主任在翻看着一本不知从那里淘来的线装残书。受好奇心的蛊惑,我问张主任在那学的古董鉴赏本事。张主任合上残书说:“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张主任幼时失怙,在宗亲的接济下,断断续续的读完小学。在淮阴城解放的那年,他轻松的考上了“淮阴中学”,一时轰动乡野。族长惜才。祠堂里,当张同学发愿“谨记家训,光宗耀祖”后,以助张同学完成学业。
一九五一年秋,张同学初中毕业时,正值朝鲜战场激战正酣。张同学相约另外两个同学投笔从戎,报名参加了志愿军。部队行至丹东时,张同学被军政治部留下了,被委派到解放军兖州步校做文化教员,而那两个跨过鸭绿江的同学,则永远的留在了朝鲜。一九五六年春,兖州步校的张教员晋升少尉军衔。一个偶然的机会,张少尉结识了“兖州文管所”副所长、江苏宝应籍的汪先生。从博古通今的汪先生那里,张少尉获得了不少古董鉴赏知识。
时至“小满”。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秸秆,一阵风掠过,金灿灿的波浪波击远方。阳光普照,但天际边聚集的诡异云层,使朱队长不再淡定,便立即组织社员抢收。割麦运麦、打场扬场、起垛屯粮,所有劳力被朱队长安排得井井有条,如同唐代柳中元笔下的梓人:“犹众工各有执伎以食力也”。那台新购的脱粒机,日夜轰鸣,吞吐不禁,尽显神威。
与社员“同劳动”,是工作队的一项行为准则。二队田头,徐书记娴熟的割麦刀法及速度,让我惊叹不已。过了半晌,我们在大柳树下歇歇,朱队长提着水瓮,抱着一摞粗瓷碗,踱了过来。在盛赞一番徐书记的“农民本色”后,朱队长话题一转:“徐书记,那块"撂荒地"的苜蓿已翻耕多日了,再不种作物就要耽误农时,你看种点什么合适呢”?
徐书记脸色一沉,敷衍塞责的说:“按毛主席说的,"以粮为纲"嘛”。张主任接过话茬:“对,要"以粮为纲",今年就不种花生,改种大豆”。徐书记一脸庄重,低头喝水。朱队长像是获利的奸商,溜了。
那场雨在二队粿粒归仓后,淅淅沥沥的下了半个月,造成了大区域的“烂麦场”。连遭“赤霉病”、“烂麦场”的灾害,那年小桥二队是“运南片”为数不多的超额完成国家小麦征购任务的生产队之一,这引起了县委“灾情调查组”的关注。在徐书记的授意下,我写了一篇题为“路线教育开新花 战天斗地夺高产”的工作汇报,经公社秘书润色,被县委确定为“县三干会”书面交流材料。
随着二队的华丽转身,工作队里那些“老运动员”,已经看到工作队使命的终结。他们以各种理由请假,直至卷铺盖走人,工作队里仅剩下我和张主任留守。插秧结束后的一个上午,小桥大队王书记将一只公鸡、两瓶“串香酒”交给了老赵,我赶紧到小桥供销站买了“红烧肉”、“茄汁凤尾鱼”罐头加餐。时光静好,工作队的草庐内,“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乎”。待我和张主任醒酒之时,已是薄暮时分。隔着床,我问张主任为什么不离开工作队?张主任倚在床架上,似乎在斟酌言辞。然后,缓缓的说:“第一是惜缘。我觉得咱爷俩挺投缘,我不愿你一人在此独坐孤灯;第二是避险。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供销社那位“北撤干部”的女书记,性格强悍,揽权跋扈。避开纷争,就是避开“危墙”。孟子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第三是道义。老张家祠虽冠以“百忍”之堂号,但绝不忍蝇狗之徒,做损德之事。遵循祖训,尽我所能,要守护忠厚人的清白”。吾闻之,犹如孔鲤过庭一一晚生受教矣。
秋天来了。金灿灿的稻穗,沉甸甸的豆荚。星空皎皎,凉风徐畅。我和张主任吃着老赵做的“农家菜”,咪上两口小酒,胡侃唠嗑,还真有“稻花香里话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
一九九四年暮春。我公干路过小桥,触景生情,感物伤怀。顺着十几年前的记忆,我找到了朱队长的家,为我开门的竟然是老赵。年近古稀,精神矍铄的老赵一眼就认出了我。老赵告诉我:那年年底我当兵去了新疆,工作队就散了。朱队长一直干到农村施行“大包干”。两年前,朱队长那个当国军的哥哥从台湾回来了。据说朱长兄是在国军旅长职位上退役的。根据有关政策,国家退还了朱家在安徽黟县的祖宅,朱长兄让朱队长回迁旧居。搬家时,朱队长只带走了那套黄花梨桌椅,其余家什连同老屋无偿的送给了老赵,还特别嘱托老赵:若能遇到小吴,务必转达谢意。当年要不是有了那笔货款,可能这套黄花梨早就易主了。说起了当年工作队的人和事,老赵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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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建农,清江浦人,下过乡,当过兵,中共党员,中国人寿保险公司淮安分公司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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