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土地是世界上最值得卖力，最值得卖命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永恒的东西，你要爱它胜过爱你的父母。”

这是6岁那年父亲对我说的话，当时我并不理解。

直到那场滔天的洪水退去之后，我疯狂地跑到地里，从厚厚的泥泞中刨出一节石榴枝，摸到一个石榴，急忙用衣袖把它细细擦拭干净、掰开，呈现在我眼前的是晶莹剔透的红石榴粒，清凌凌湿润了我的双眼。我激动万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土地还在，赖以生存的土地还在。老天在上，我一定会渡过难关，终有一天，土地又将生机勃勃......

我是小丁哥，今年41岁，在四川凉山种植石榴整整24年了，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土地。

（我在凉山种果树整整24年了，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土地）

1981年，我出生在四川凉山黄联关镇大德村。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我还有一个小3岁的妹妹，奶奶在四年前去世了，爷爷身体还挺硬朗的。

父亲从爷爷那里继承土地，用勤劳的双手开垦农田，种植水稻、小麦、玉米，养羊、养猪拿去市场上卖，补贴家用。偶尔碰到附近的铁路需要修整，父亲也会去打打零工，一天下来，也就挣个几块钱。

小时候，我和妹妹每天放学回到家，都会到田里帮拔草、浇水，到了暑假正好是玉米收成的时候，在炎炎烈日下和爸妈一起收玉米，晒得黑溜溜的。

父亲的一辈子，都扑在了家里的这10余亩地，每天不是在地里，就是去地里的路上。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播种、插秧、灌溉、除草、施肥、除虫等等，一年四季忙忙碌碌。可一大家子只靠田里的水稻、小麦、玉米棒，基本只能自给自足，家里没有一分钱积蓄。

（我的石榴园，我的土地）

不少人劝我父亲，当一辈子农民，不如到外地打工，也许还能赚点钱。但父亲总是挺着胸膛说：“总要有人来种田，农民怎样？做农民也要做一个有信心的农民。如果每个农民都琢磨着怎样把自己的土地变得更好，那我们的国家就会变得更好。”

和土地有关的一切，父亲都特别认真。在我10岁那年，父亲看到村里有人开始种起了石榴，他也想办法弄来了两棵石榴树。在父亲的细心呵护下，这两棵石榴开花结果了。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了石榴，而且是自家地里种的石榴。父亲摘下一个递给我，石榴皮很硬，需要用刀才能切开，我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了一把石榴粒，味道酸酸甜甜的。我还攒了一堆籽洗干净埋在土里，希望来年能发芽长成石榴树，后来长大了才知道石榴树并不是这么种的。

一家人开开心心采摘石榴，满满的几大篮子，还送了不少到邻居叔叔婶婶和小伙伴家里。

两棵石榴树结出的硕果，开启了我的种植梦。

（我和老婆是石榴园的守护者）

俗话说，石榴好吃树难栽。种植石榴树的过程，比种水稻、玉米、小麦的时间更漫长更艰苦。水稻是春播秋收，玉米生长周期是100天，小麦的生长周期需要200天，而石榴的苗木从扞插到开花到挂果，至少需要3年，而且，并不是所有的花都会结果。

父亲说，再难也要去试。每一粒麦子有它的命数，每一个石榴也有它的命数。只要能长出石榴粒，那就成。

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太差了，我和妹妹都只上到初中毕业。我和父亲一起种植石榴，妹妹到家乡附近的厂里打工。

1995年的春天，家里的10亩农田腾出了3亩地拿来种石榴，后来又扩大到7亩。从扞插枝条到生根，长出新枝叶，再到枝繁叶茂，最后开花、结果。寒暑往来，1998年秋天，我第一次参与种植的石榴成熟了。

（我想成为一个通过双手创造财富的优秀果农）

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妹妹和我，一家人老小齐上阵，在地里忙碌了三四天，把所有的石榴全部采摘下来。当阵阵秋风吹过石榴树，石榴果若隐若现冒出来的样子，我心里就乐开了花，这大概就是农民的幸福感吧。

最后收成足足有8000斤，拉到市场上按3元一斤的价格出售，赚到了2.4万元。回到家数着果筐里的钞票，我心情特别激动，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笔种植收入。17岁的我，成了一名用自己双手创造财富的果农。

后来，我花了2000元买了一辆二手的小四轮拖拉机，其他的钱用来加大种植投入，把剩余的农田都种上了石榴树。将地势稍矮的地方升高防止下雨水淹，为了让果树获得更好的养分和长势，我开始用有机肥料——羊粪来堆肥。

要知道，羊粪在市面上并不好买到，即使买到也小贵。我家养有五六十只羊，我用两层式的高圈，羊在上边，羊粪掉到下边，在初步发酵后，我就收集起来用塑料布盖上，让它继续发酵。每年石榴采摘后，在果树旁挖坑堆羊粪后用土盖上。

（我为石榴的长势牵肠挂肚）

可没想到，在加大种植后，接二连三的变故，给了我致命的打击，让我决定从此不再种石榴。

老人常说：“靠天吃饭，赖地穿衣”，和土地打一辈子交道的农民最明白这八个字意味着什么，人类在威力无比的大自然面前，真的是束手无措。在所有的“天灾”里头，风雨、干旱、病虫是种植果树的三大“杀手”。

2006年，我的石榴园遇到了一场病虫“入侵”，差点颗粒无收。

那年石榴结果特别好、特别多，我担心养分跟不上，影响果子长大，于是给石榴树上多点肥料。没想到刚上完没多久，天气就持续干旱，一个多星期不下雨，更让人揪心的是，很多石榴树的根部被“地老虎”入侵了。这种专门咬根的地下害虫，如果不尽快治理，石榴树就会全部被咬死。

我不想直接喷药剂，也不想做毒饵，为了尽快清除“地老虎”，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人工掏虫。在被咬断的石榴茎叶周围，拨开3到6厘米深的泥土，把“地老虎”掏出来。

（这就是石榴的有机肥料——羊粪）

要知道，这可是600多棵树啊！工作量太非常大。这次，我们又是全家齐上阵，每天清晨在果园里，一棵树一棵树地掏，掏出后再剪掉被咬坏的茎叶，重新扞插。

连续奋战了10多天，600多棵石榴树是活下来了，但当年的果子收成却少了很多。

那场病虫害后，我开始开大货车，跑长途送货，多拉快跑赚钱。有时候当地有工程项目招临时开土石方工程车的司机，我也会去开。

没想到才刚刚恢复元气不到两年，又一场“天灾”轰然降临，把我彻底打垮了。

2008年，西昌遇到了一场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西昌发洪水，那是不可能的事，从我出生以来，西昌从来就没有发过洪水。谁能想到，这场来势汹汹的滔天洪水，让我含辛茹苦守护的石榴园遭遇了灭顶之灾。

（老婆是我探索种植的得力助手）

那时正是7月中旬，石榴成熟度已有八成，饱满个大，长势不错，眼看着马上就可以采摘了。就在我们翘首以盼丰收到来时，老天爷却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记得那天上午开始下，下午开始涨水，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源源不断地泼洒下来。石榴园变成了一片泽国，到处是水，我挖的排水沟渠没多久就被洪水冲垮，然后我又继续挖，一直奋战到大半夜，实在是精疲力尽，只能站在齐膝的水里，仰面祈求上天，赶快退水吧。

我心急如焚，整晚难以入眠。第二天一早到园子边一看，整个石榴园都不见了，淹没在汪洋之中，大约2米深，已经完全看不到一片叶子、一个果子、一个枝杈，我欲哭无泪。

直到下午2点多钟才开始退水，退了两三天才退完。我争分夺秒抢救，舀水排水，扶正被洪水冲倒的果树。大部分石榴果都被污染了，只有一部分幸存了下来，我把坏果挑出来扔掉，将完好的石榴清洗擦拭，用毛巾一个个擦拭，白天擦，晚上擦，我吃不下饭，也不想睡觉，把每个石榴都擦得干干净净，仔细检查后，才装入果筐。

（精挑细选出来的好石榴）

原本预计将近5万斤的收成，结果只有不到2万斤，损失惨重。可让人心寒的是，上门收购的批发商一点都不顾念水灾原因，给的价钱低到三四毛钱一斤，于是我决定自己开拖拉机到西昌的批发市场上去卖。

从村里到市区，花了整整12天，我每天披星戴月来回拉果卖果，非常非常累，可以说是耗尽了我的洪荒之力，而且有一天还差点出事。

那段时间，每天我和老婆草草吃完晚饭，大约6点多7点钟，就开着拖拉机拉着一车石榴往市区赶。进到市场要找个好摊位，去晚的话，别说没有好摊位了，就连摊位都没有了。找到摊位后，我和老婆就轮流睡个囫囵觉，看管石榴，一直支撑到凌晨时分有人来买。

我对买果的人如实相告，这是受灾后幸存的果，每个都严格筛选出来了。后来，这不到2万斤的石榴，卖了不到2万块钱。

我的拖拉机小，每次只能拉1000多斤，最多一次拉了2000斤，不堪重负，吭哧吭哧的。大概30公里的路程，要开一个半小时左右。

（跑长途的路上看到金灿灿的稻田）

有一天我实在是太累了，在开到距离市区还有十多公里的地方，打起了瞌睡，拖拉机斜出了公路外面，老婆在旁边“哇！”了一声，让我一下惊醒，连忙打方向盘开回路面。好险啊！差一点就开到旁边的池塘里了。

以前看港剧，我特别佩服男主角跌到谷底，仍然咬牙爬起重新开始，这份坚韧被称之为“狮子山精神”。我也想像他们那样勇敢无惧，但有时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不是一根稻草那么简单。

第二年，被洪水肆虐过的石榴树开始烂根、长黄叶、掉叶、掉果。看着一棵棵石榴树病蔫蔫的样子，我心痛焦急，却又无能为力。

我决定不再种石榴，把病树全部挖起，改种洋葱、玉米。风中摇曳的石榴花和压弯枝头的红石榴，成了我每天晚上梦里才能看到的场景。

（阳光下的石榴园）

我的石榴园消失整整两年后，有一天，我从外面跑长途回来，在村口看到石榴种植基地的技术人员，拿了几根石榴枝条在做推广，他们告诉我说这是石榴的新品种西昌1号软籽石榴，也被称为“突尼斯软籽石榴”，让我一定要试试。

那个时候，村子里所有种石榴的人，谁也没见过这个新品种，也不知道这个新品石榴会长成什么样。但是，看到久违的石榴枝，我一下心动了。

抱着试试的心态，我花了 50 块钱买了 50 根枝条来嫁接，新尝试让我既好奇又担忧。2014年，种下的50棵当年基本成活，第二年就结了好多果。远远看去，红彤彤的石榴像一个个红灯笼，特别好看。个头长得也特别大，一个有一斤多近两斤重。

这就是传说的软籽石榴，皮特别薄，可以用手撕开，果粒像红色的玛瑙，粒粒饱满，晶莹剔透，口感清甜，籽很软能吞咬，大量的维生素C顺畅下肚。有邻居在成都的展销会上看到这个“突尼斯软籽石榴”，以高颜值和美味大出风头，据说一个卖到50元，成了当时的明星产品。

（我老婆如今也是种植的一把好手）

2017年，我的石榴园迎来了大丰收，100多棵石榴挂果。2018年，又有180 棵喜获丰收。

父亲总念叨：“不是每个贝壳里都有珍珠，但珍珠一定会出现在贝壳里。不是每个努力的人就会有收成，但有收成的人一定很努力。”以前我并不理解，如今才终于明白，努力不一定获得等量回报，但如果不努力，绝对不会有回报。

有一次我跑长途到了一趟银川，第一时间到超市的水果区去寻找石榴的身影，看到被赫然摆放的石榴是硬籽的老品种，而且售价很高，居然要9元一斤。后来我见过好几个地方种植的软籽石榴，无论是品相还是味道，都比不上我们西昌种的好。

褚时健说过这样一句话：“做一件事，马马虎虎做，那力气就白花了。认认真真做更划算。”

老人家70多岁才学习种橙，80多岁将禇橙名扬天下。他实实在在种橙，全心全意探索种植模的精神，一直激励和鞭策着我。

（石榴套纸袋是为了防防虫防病。因为减产，去年套了4万个纸袋，今年才套了2万个纸袋）

“十年之计，莫如树木”，如今讲究的是科学种植，我常常到石榴基地跟技术人员交流种植心得，针对石榴的症状向他们请教。

有时候，我觉得种果树和养孩子很像，从发芽长苗的那一刻开始，都需要细心照料，精心护理，这是一个痛并快乐的过程。

如今家里的石榴园基本上是我老婆在管，她早就是管理果园的一把好手了。

农村找老婆都是奔着过日子去的，我觉得自己很幸运，遇到一个性格不错，在种植上投缘的老婆。刚开始她在饭馆打工，结婚后就跟我一起管理果园。她每天花很多心思在果园管理上，真的就像看护自己的孩子一样，料理着果园里的一枝一杈。

儿子女儿从小在果园里长大，每到摘石榴的时候就会和我们忙上一阵。18岁的大女儿今年在读职业高中，学的是旅游专业，希望以后可以帮得上我的忙，为振兴家乡出力。

而我也从前两年开始，尝试通过网上平台推广家乡的石榴。

经过种植石榴，我过上了比父亲那个时代好得多的生活，盖上了小楼房，终于有了一点家庭积蓄。本来一家人在2020年打算去一趟海南旅游，因为疫情无法成行。我对孩子们说，“那就留个念想吧，终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走出大山，去看到大海的。”

（没想到我靠着种植，拥有了走出大山去看大海的可能）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份付出一份回报。我相信老天爷最终还是公平的，会奖励那些热爱土地的人。

前两年的疫情，我们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石榴成熟采摘的时候，恰好是全国疫情都控制下来的时候，我们都安然无恙地度过了。

不过，今年的疫情的影响就特别大，尤其是近段时间因为四川这边的疫情，西昌的石榴完全成熟了，收购商却无法来收购。

而且，从春节到4月份一直陆续的下雪天，导致石榴比去年减产超过一半。因为4月正好是石榴开花坐果的时节，果子被冻掉了不少。

我们无法控制大自然，无法预料天气，但我们可以掌控土地。

在网上曾经看到过这样一段话：“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事，会在未来给自己带来怎样的价值回报，我们要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自己所做的事情往期望的方向上去靠，至少结果不会太差。”

我坚信，深耕施肥，就能收获果实。土地在，我就有最温暖的归处。

说不定，明年又是一个枝繁叶茂、满树挂果的好光景，不是吗？

【口述：小丁哥】

【编辑：十月波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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