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拖法国公司项目的收获与遗憾

2021年5月13日，第一拖拉机股份有限公司发布公告，其全资子公司一拖(法国)农业装备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法国公司）因经营持续亏损，已资不抵债，难以清偿到期债务，经公司董事会会议审议通过，同意法国公司向法国当地法院申请司法清算。

从收购成功到申请司法清算，一拖法国公司走过了10年时间，为了给不断谋求全球化的中国农机企业、农机人提供借鉴，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一拖法国公司的短暂历史。

一、成功收购

一拖法国公司位于法国Saint-Dizier市，是第一拖拉机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一拖股份）为收购意大利ARGO集团旗下的McCormick France SAS（以下简称MCC）公司资产，于2011年2月16日注册成立的全资子公司。2011年3月8日一拖法国公司通过法庭以800万欧元的价格成功竞购MCC的机器设备、厂房存货等有形资产以及技术、土地等无形资产。收购成功之时，在中国农机行业引起震动，国务院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认为：一拖收购法国公司，实现了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农机企业收购世界级农机企业零的突破。

中国新闻网报道称：中国一拖全资收购国外生产制造企业对未来发展战略意义重大，不仅能够快速提升企业核心竞争力，全面提升主机技术水平，扩大国内高端拖拉机市场份额，还能够快速进入法国及欧洲市场，为全球客户提供全系列动力换挡产品。根据该公司的运营计划，在未来三年将夯实基础，加强研发和营销策划，扩大生产规模，投资建设一条拖拉机装配线。在法国建成一个基地两个中心，即一拖欧洲生产制造基地、一拖欧洲研发中心和一拖欧洲区域营销管理中心。

有业内人士指出：到目前为止，尽管各家企业在各种政策等促进下，对农机走出去采取了不少措施，但也只有一拖法国公司是最为实质的一步：实现属地生产关键部件和量产动力换挡拖拉机。

回顾中国一拖乃至中国拖拉机行业的发展史，从自四五十年代引进前苏联DT54技术生产的第一台履带式拖拉机下线，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一拖在国内率先引进意大利的菲亚特机型，并和英国里卡多公司合作开发东方红柴油机，国际化技术引进的战略主线始终清晰。

动力换档技术取代机械换挡是拖拉机市场和技术发展的必然趋势。本世纪初，发达国家已经在拖拉机上大量应用了动力换挡技术，由于技术水平、基础工业水平等限制，中国市场上国产品牌仍然处于一片空白。

作为龙头企业和共和国“农机长子”，中国一拖勇于承担带领中国农业机械行业发展、追赶发达国家水平的责任，主动开展对外技术合作，挑战技术难题。

2009年9月通过和奥地利AVL公司合作，在国内率先试制出了动力换挡拖拉机样机，但受到产品设计、部件制造、整机装配、电子控制、测试手段等设计技术及制造工艺制约，产业化遇到瓶颈。

法国McCormick公司主要从事90马力至230马力拖拉机专用动力换挡传动系统的制造，其产品、制造工艺非常成熟，技术水平属于目前国际主流机型水平。McCormick公司2001年被意大利Argo Tractors集团收购，Argo旗下拥有Landini和McCORMICK两个品牌的拖拉机，各自有自己的传动系生产能力。

而中国一拖收购的法国McCormick公司是McCormick品牌的专用动力换挡传动系统制造厂，包括工业建筑、加工设备、IT设备和实验室等在内的有形资产，以及传动系统制造技术等各种无形资产，但并不包括产品研发团队及相关资产。

为了完成收购，中国一拖承诺保留全部员工，同时，在随后5年内，扩大生产规模，生产拖拉机液压传动装置供应中国市场，此外，还将启动一条拖拉机组装生产线，以及创办一个研发中心，意欲将法国公司打造成为中国一拖突破欧美市场、实现跨国企业梦想的桥头堡。

二、砥砺前行

大马力高端拖拉机产品、技术缺失，农垦、兵团被进口品牌产品垄断，进口品牌价格、利润奇高，这一直是中国农机人、机手乃至地方政府心头的痛。中国一拖试制并小批量推出的LA系列动力换挡拖拉机样机，是中国拖拉机行业吹响了反击的号角，成功收购法国公司则是迈出的坚实一步。

消化、吸收、推陈出新，一直是中国制造业崛起的必经之路。为了打造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核心技术，中国一拖在完成收购后又先后两次注资，用于生产经营与购买设备。

由于收购并没有包括研发团队，技术升级、整机匹配与研发需要中国一拖自己来推进和探索，建立自己的技术、制造团队，并适时将制造国产化。为此，中国一拖选派技术开发、生产运营、工艺、材料等人员前往法国公司学习、工作，消化吸收产品图纸和技术标准，并制订国产化动力换挡传动系壳体加工以及主机分装、试验、总装工艺布局和工艺方案，开展产品试制、试验工作等。

2013年中国一拖以法国公司生产的大马力动力换挡传动系为基础，配套国产发动机，完成了面向国内外高端市场的LF1504/2204大马力拖拉机开发，并小批量投放市场。

同年，通过消化吸收法国公司的动力换挡传动系技术，与中国一拖70-100马力大轮拖底盘技术相结合，嫁接至东方红904C主销机型，开发了YT90E高低挡+动力换向新型传动系，完成了LF904系列拖拉机产品，并批量投放市场。至今已累计销售80-220马力系列动力换挡拖拉机逾万台。

中国一拖试图将法国公司作为进军欧美市场的研发制造基地，2019年2月推出的新品牌Mancel 在2019 SIMA农机展首次亮相，展出的Mancel新品牌F5拖拉机率先采用“欧五”发动机，采用欧洲行业领先零部件配置，整机完全达到欧洲领先水平，该系列拖拉机面向西欧市场，原计划于2020年第一季度开始批量销售。随着外部经营环境变化，Mancel新品牌拖拉机已经夭折。

经营法国公司的10年间，根据市场、经营情况的变化以及对管理海外企业的认知不断深化，中国一拖的经营思路也在适时调整。

第一个挫折也许是进军欧洲配套市场的折戟。

从传动系配套企业看，欧洲独立的拖拉机动力换挡传动系供应商只有采埃孚和一拖法国公司，一拖法国公司在失去McCormick拖拉机配套市场后，寻找新的配套客户是当务之急。

但是走访了欧洲大大小小的拖拉机生产企业后发现，主机企业要么自有传动系生产线，要么已经有长期稳定的配套商，而且欧洲的拖拉机生产企业基本都是老字号，变化的只是所属不同集团。

同时，拖拉机变更关键部件的配套，不是换件衣服那么轻松易行，原先设想的发展路径与收购前想象的不尽相同。

第二则是国内动力换挡拖拉机市场的开拓道路无比艰辛。

技术升级意味着成本大幅提升，培育过程的成本增加需要企业自主消化，加上种粮收益不高、排放升级、拖拉机国内市场快速下滑等多种因素叠加影响，市场接受速度大幅低于预期，企业无法把技术升级的成本全数转嫁市场。

第三是连续的高投入对经营业绩的巨大压力。

作为中国农机行业唯一的央企，中国一拖同时承担着国有资本保值增值的责任，动力换挡业务的大幅亏损给经营层带来巨大的压力。

加之近年来国企改革、亏损治理的力度不断加大，法国公司成为国资委督导治理的亏损单位，处置是中国一拖最后的选择。

从拖拉机生产制造基地到欧洲研发中心，中国一拖对法国公司的定位也在不断调整，最终出于经营压力，特别是疫情爆发后法国公司彻底陷入困境，中国一拖选择了彻底退出。

好在一拖在经营法国公司的同时，实施了动力换挡传动系的国产化进程，在本部建成了动力换挡生产线，员工队伍得到锻炼，具备产品技术升级的研发、制造能力。

三、实现初心

收购法国MCC公司是中国一拖从国际化和拖拉机产品技术升级两大战略出发，在经过多年研发积累的基础上，在面临发展机遇时所做的战略决策。回顾收购与经营过程，在这两大战略目标上，中国一拖在自己可控的层面上，瑕不掩瑜，可以说初心基本实现。

一是基本实现收购的战略目标。

中国一拖始终坚持国际化先进技术引进的战略，法国MCC多年从事传动系生产，其产品、其制造工艺非常成熟。收购MCC使中国一拖迅速掌握动力换挡制造技术，于2013年推出了两个系列动力换挡拖拉机并快速实现商品化。

按照通常的开发进度，从开发出产品技术，到工艺技术成熟、完成整机匹配性实验和推出成熟的动力换挡拖拉机整机产品，需要约3-5年时间、5-8亿元投入。

通过项目并购，中国一拖对动力换挡传动系技术进行了消化吸收再创新，掌握拖拉机传动系关键核心技术，促进了产品整体技术换代升级，推动我国行业技术进步和发展，同时也为后续发展奠定了较好的技术基础。

收购法国MCC公司是中国一拖开展海外并购的有益尝试。并购过程中有效规避了各种风险，并购后在跨国企业管理和文化融合方面做了巨大的努力，在管理、与工会交流等方面为国际化经营积累了有益的经验。

二是创造了经济效益以外的巨大价值。

通过并购，加快了中国一拖80-220马力动力换挡拖拉机的研发和商品化进度，成为目前国内唯一拥有动力换挡拖拉机自主知识产权并实现量产的拖拉机企业，扩大了中国一拖在国内品牌的技术领先优势。

通过对动力换挡传动系技术的消化吸收，中国一拖培养和锻炼了动力换挡相关研发、制造人才，实现了产品和制造能力升级，具备了研发220马力以上动力换挡拖拉机的能力，为开发更先进的CVT机型做了技术积累。

快速实现了中国一拖产品结构调整，引领中国农机行业的升级换代；同时改变了中国高端农机产品领域竞争格局，打破了国外产品在高端领域的垄断，致使同类产品在中国售价下降30%以上，仅降价一项每年就能为国家节省上亿元。

站在中国农业未来发展的角度看，中国一拖通过对一拖法国公司产品的消化吸收，掌握了大中马力动力换挡技术，打破国际农机巨头技术上的垄断，带动国内拖拉机行业实现动力换挡技术的普遍应用，引领中国拖拉机产品升级换代，意义重大、影响深远。

四、其中的三点启示

法国公司虽然申请司法清算，但动力换挡技术已经成为中国一拖的自主知识产权，中国拖拉机行业的技术升级仍将继续。复盘法国公司项目，从中可以得到什么启示？

一是技术升级的环境是否可以更加宽松？

具备引领行业技术发展能力的企业没有几家，愿意为此大幅投入的更是寥寥。有行业内部人士说过：“很多企业不择手段把市场做烂了，可以换个名字重来；不少企业非常规的“学习”一拖的产品、“借用”一拖的人资”。

行业的进步，需要我们行业人士共同的努力，从某种意义上说，保护一拖，也许是保护中国拖拉机行业的未来？那么行业内对技术升级的保护与鼓励，是让企业自己努力，还是给予主动的关怀？

二是核心零部件的技术进步的路径哪个更合理？

大马力动力换挡拖拉机的市场没有多少，靠一家企业带动传动系业务只能靠输血，对本就利润菲薄的大型拖拉机企业压力巨大。吉利汽车在并购了澳大利亚DSI变速箱公司后，将DSI自动变速器产品和技术引入国内，作为吉利的竞争对手，其他车企在采购DSI变速器方面态度谨慎，吉利汽车不得不将DSI项目90%的股权转手双林集团，DSI才实现扭亏为盈。

在其他机械领域，有同样的发展路径分歧，完全自建产业链，在保持核心竞争力优势的同时，也失去了零部件技术进步带给整机技术升级的机会，失去了规模化生产的成本优势。对于中国这样资源紧缺的发展中国家，在农机行业实施重大技术升级的时候，国家是否应该给与政策、调控等方面的支持？

三是怎样破解中国农机企业国际化的难题？

与汽车、工程机械等行业相比，中国农机国际化的步伐太慢也太小，拖拉机行业交流报表里出口的前两位是海外企业在中国建立的生产基地，国产品牌每年也就约2万台出口，与200万台的海外市场空间相比，就是1%的份额，而很多行业里中国企业动辄占国际市场50%以上市场份额。

从产品技术上看，造成这个局面的根本原因是国产拖拉机与国际市场的要求差距太大，在海外市场，即使是落后国家，中国拖拉机的竞争对手依然是迪尔、久保田、爱科等行业巨头，仅靠价格来弥补技术差距，这10几年都没有成功，是不是考虑该换个方式？

法国公司很快将成为历史，在农机这个小行业之外更没有多少人关注，但行业内的有心人、有志者在唏嘘之后，共同探讨一下法国公司这个项目对拖拉机产业技术升级、国际化战略的推进，应该更有意义。初心如磐，笃行致远，愿农机人凝心聚力，实干兴邦，共同维护好我们奋斗的市场。

链接：一拖法国公司清算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