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十亿涉黑案：盗采河砂操控村干部，46名“保护伞”被查

“利益链条衍伸到哪里，他们就腐蚀到哪里。”主办广东清远“11.11”专案的检察官这样形容该案中黑恶势力寻找“保护伞”庇护的程度。如今，清远大沙塘村一栋曾经的六层洋房已经被夷为平地——这栋洋房正是当地涉黑组织当时所建的违章楼房。

在一桩桩案件中，有黑恶势力暴力恐吓控制村民操纵基层选举、串通投标垄断行业，甚至腐蚀执法部门与之沆瀣一气、为之通风报信。

扫黑除恶专项行动收官之年，广东各地打击质效如何？有何治理经验？怎样健全常治长效机制？11月，南都记者随广东省扫黑除恶办赴清远、深圳、汕头等地采访调查当地扫黑除恶专项斗争情况。南都记者了解到，2020年，广东多地围绕线索清仓、逃犯清零、案件清结、黑财清底、伞网清除、行业清源开展“六清”行动，为建立长效机制，推动扫黑除恶专项工作常态化制度化打下基础。

黑财清底，摧毁黑恶势力复燃基础

2018年起，一场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在全国掀起。广东清远、深圳、汕头也针对各地黑恶势力进行打击，治理乱象。

南都记者从各地有关部门获悉，开展专项斗争以来，清远市公安机关共打掉涉黑犯罪组织12个、恶势力犯罪集团25个、恶势力犯罪团伙186个；深圳市截至10月底，打掉涉黑组织16个、恶势力犯罪集团77个、恶势力犯罪团伙864个；汕头市共打掉黑社会性质组织10个、恶势力犯罪集团42个、涉恶犯罪团伙372个。

值得注意的是，在大量扫黑除恶案件中，依靠非法手段获取的巨额“黑财”成为黑恶团伙的经济支柱，并为之不择手段。“打财断血”彻底摧毁黑恶势力的经济命脉是收官战役中的关键一环。

以清远市“11.11”专案为例，暴利之下，犯罪团伙成员选择铤而走险，以陈某辉、陈某金为首的涉黑组织十余年间通过盗采河砂等方式非法获利达10亿多元，这笔不义之财也加速了该组织的扩张。

2018年4月，清远市公安局进行集中收网，抓获犯罪组织成员35人。在审查起诉期间，主办检察官通过多层次、多维度组织证据证明土地权属，揭示涉黑组织的巧取豪夺；并将庞大的涉案财产类别化，精准施策，打掉该组织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

清远当地涉黑组织的违章建筑已被拆除。

如何做到财产处置精准施策？清远市人民检察院办案检察官向南都记者介绍，首次接触该类案件时，巨额资金牵扯较多，处理难度较大，市检察院摸索出一套适用的处置方法。该案最初冻结的涉案资金达4.8亿，所涉银行账户有三、四百个，确保资金冻结不出差错就是一项繁重琐碎的工作。更何况，该团伙还占据两百多套房产及大量豪车，控制房产地段多位于清远的“黄金”商业区。为避免涉案车辆在诉讼阶段被强制报废，市检察院提前与交管部门协商处置方法，不做报废车辆处理，减少涉案资产流失。

检察官还介绍，该案嫌疑人还持有20多家公司，涉及领域广，有房地产、水电站等。许多公司尚在运营，如果贸然查封停产，相关公司工人的就业、公司承接项目的运作、工程款的结算等都是待解难题。但如果因公司运营需要就全部解封资产，那么后续资产的足额执行就会有风险。

为保证公司正常经营的需要，确保涉案资产不因诉讼而贬值毁损，在审判阶段，经法院提出公司财产处置的方式建议后，市检察院迅速调整处置思路，只处理嫌疑人持有的公司股权，另外与公安机关及时沟通，建议加大其对企业另设账户的监管，扎住转移资产的口子。

南都记者获悉，2018年以来，清远市公安机关查封、冻结、扣押涉案资产21.7亿元；深圳市截至10月底，查封扣押冻结涉案资金105.6亿余元；汕头市查封、冻结、扣押涉案资产4.91亿元。其中，2020年以来，清远市公安机关查封、冻结、扣押涉案资产超过2.47亿元；深圳市扣押冻结涉案资金5.81亿；汕头市查封、冻结、扣押涉案资产0.75亿元。

打伞破网，从深挖线索到严查严惩

“利益链条衍伸到哪里，他们就腐蚀到哪里。”主办清远“11.11”专案的检察官这样形容该案中黑恶势力寻找“保护伞”庇护的程度。

该案中，犯罪团伙拉拢腐蚀监管部门，风头紧时有人为他们通风报信，透露执法部门的巡逻检查信息，为偷盗河砂打开“绿色通道”。不仅如此，犯罪团伙还操控当地村“两委”干部，干预村民入党。

“有内鬼在，处罚时也轻描淡写。”清远市公安局办案民警告诉南都记者。

为彻查严惩隐藏在以陈某辉为首的黑恶势力背后的“保护伞”“关系网”，清远市纪委监委与市公安局成立联合调查组，对有关涉案公职人员开展调查，查处腐败和“保护伞”46人，移送司法机关11人。

“保护伞”在多起涉黑恶案件中均有严查。汕头连贤明涉黑案件被视为该市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以来案件被告人最多（有37人）、涉及最名最多（认定16个）的案件，该案中，汕头市人民检察院先后移送涉嫌“保护伞”线索7条，涉黑资产查处线索9条。此外，专案组共立案查处党员干部78人，其中涉黑涉恶腐败及充当保护伞56人，移送司法机关12人。

该团伙头目连贤明自1991年开始在汕头潮南区司马浦镇大布上居委任职，于2002年任大布上社区党总支书记。多年来，连贤明以族亲、至交关系为纽带，利用大布上社区居民委员会及其担任社区党总支书记的身份，长期把持基层政权。大布上社区居委也逐渐演变成该组织大肆进行违法犯罪活动的平台。该案曾被广东省纪委监委作为涉黑涉恶腐败和充当“保护伞”典型案例通报。

作为黑恶势力屡禁不绝的又一大原因，多地市从深挖线索开始，为铲除“保护伞”加码。南都记者了解到，专项斗争开展以来，清远市共立案查处涉黑涉恶腐败和“保护伞”213人，给予党纪政务处分190人，移送司法机关45人，其中查处处级干部3人。

截至今年10月底，汕头市共处置涉黑涉恶腐败和充当“保护伞”问题线索635条，立案查处389人，给予党纪政务处分347人，移送司法机关处理54人。

此外，截至今年10月底，深圳市纪检监察机关摸排涉黑涉恶腐败和“保护伞”问题线索986件，立案296人（局级8人、处级43人），结案283人，给予党纪政务处分191人，移送司法机关53人。

行业治乱，打击网络“套路贷”

面对无本之利的诱惑，黑恶势力通过暴力、软暴力等手段垄断行业经营的情况时有发生，由此衍生出了一批“行霸”“市霸”，行业乱象在黑恶势力的侵蚀下更难治理。

南都记者注意到，清远涉黑恶案件中，多数团伙曾参与盗采河砂。原来，清远河流众多，北江也流经此处，当地河砂是热销的建筑材料，需求量很大，更是一本万利。因此，黑恶势力盯上河砂行业，成为当地“砂霸”，用非法手段谋取暴利。

清远“1903”案中，涉黑组织头目陈某明便是通过盗采河砂挣来了第一桶金。清远“11.11”案中，犯罪团伙几乎垄断了北江干流清远河段采砂的所有招标标段，且非法控制河砂开采招投标时间长达10年。该团伙通过招投标进入采砂市场，表面是合法采砂途径，暗地里做着非法交易。他们通过串通投标排挤竞争对手、殴打恐吓盗采河砂的村民、超时超范围进行非清远农机拖拉机二手交易市场法采砂。

清远“严打盗采河砂”行业整治宣传展览活动现场。

专项斗争以来，清远市查处涉嫌违法采砂船297艘、运砂船73艘、铲车108辆、挖掘机163台、运输车301台、吉普车137台、拖拉机488台，立案查处违法采运砂案件525宗，移交公安机关20宗，行政处罚1202万元。

清远市多个部门工作人员向南都记者介绍，扫黑除恶后，清远市利用大型采砂船大规模偷采现象得到有效遏制，对小型零星偷采露头就打，水事秩序持续好转，河砂价格也从畸低回归正常。

汕头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党组成员赵松强则表示，通过扫黑除恶，“哄抬物价的情况基本不再在市场上出现，这是最大的成效。”

南都记者来到汕头周厝塭综合市场，据市场监管局工作人员介绍，这是一个新升级改造的农贸市场，全市类似的农贸市场有209个。2018年专项斗争开展以来，市场监管系统累计摸排移交线索195条，查办各类违法违规案件2655宗，打击强买强卖的“行霸”“市霸”。

汕头周厝塭综合市场内设置的举报箱。

市场治理中乱象丛生。

赵松强举例道，汕头一些乡镇将市场交给老人组管理，老人组由村里年纪较大、没有生活来源的老人们组成。一些老人组收取市场管理费后并未将管理费用于市场整治，也不按规定上缴。为避免此等情况，市场监管局引入第三方机构，协助市场管理，解决市场管理散漫的问题。

同时，汕头市场监管局协助公安机关核查90名涉黑人员所开办企业情况，提供基础数据，对涉黑人员参股的15户企业实施股权冻结。

乱象不止于个别行业，深圳的几所学校被一股新型黑恶势力“校园贷”威胁。深圳南山区人民检察院简晓璐向南都记者介绍，该“校园贷”案中，犯罪团伙成员专盯深圳户籍、家庭条件优越、有超前消费习惯、自控力差的在校大学生进行诈骗，以高息、短期无抵押贷款，通过设置砍头息、高额利息、畸高逾期费、在多个借款人之间转单平账等方式制造“套路”恶意垒高借款，虚增债权债务，并通过威胁、恐吓、拦截他人等方式强索债务。

该案为深圳市首宗非法“校园贷”案件。经审理，该案十一名被告人被深圳市南山区人民法院以诈骗罪、寻衅滋事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三个月至十年不等的刑罚。

在深清远农机拖拉机二手交易市场圳公安办理的另一起套路相似的网络“套路贷”案件中，深圳市公安局扫黑除恶攻坚队法制大队大队长宾峰向南都记者介绍，这类“套路贷”案件由于犯罪模式简单，很容易被复制扩散。“接触受害人时，更多感受到的是绝望。”面对无休止的恶意暴利催收，有受害人甚至选择自杀。

2019年11月11日，专案组在北京、深圳、武汉等地开展联合行动，分别对三地窝点开展统一抓捕行动，行动现场合计控制1000余人，刑事拘留100余人。

“通过这次案件行动，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市场上非常多同类网贷App下架了。”宾峰说。

据悉，深圳市扫黑除恶办印发《关于我市对利用信息网络实施涉黑涉恶等有组织违法犯罪开展专项整治的工作方案》，重点打击利用信息网络实施“套路贷”、高利放贷等黑恶势力，专项斗争以来，全市打掉“套路贷”犯罪团伙72个、刑拘639人、破案814宗。

常治长效，清运占地4亩的垃圾山

三年之期将至，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如何建立“常治长效”机制？

南都记者了解到，案件办理过程中的长效机制成为高效精准打击的保障，多地建立重大案件会商分析、涉黑恶案件检察院提前介入等机制。

清远有关部门工作人员向南都记者介绍，为确保涉黑恶案件定性准确，为后续审理打下基础，检察院机关坚持涉黑和重大涉恶案件提前介入，引导公安机关确定侦查方向和侦查重点，及时固定证据。

深圳市南山区人民法院法官张国辉也向南都记者介绍，在“校园贷”案件的办理过程中，公安机关组建专业队伍、检察院提前介入、法院组织庭前会议，公检法各司其职，在公正司法的前提下保证了证据链的完整和案件定性的准确。该案一审判决上诉后，中院维持原判，这是对该案定罪量刑精准的认可。

案件之外，对治理源头的监管也不能缺位。南都记者从多地了解到，针对办理过的案件，各地公检法通过向有关单位发出公安提示函、检察建议书、司法建议书等，督促各单位整改，实现“办理一案，治理一片”。

例如，上述深圳“校园贷”案件审结后，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给各涉案高校和深圳市教育局发送司法建议，对于督促各单位从源头发现防控“校园贷”取得了较好的社会效果。南都记者在法院发给教育局的司法意见书中看到，法院提出7条建议，包括联合司法机关开展“法治进校园活动”、筑好防范违规放贷机构进入校园的“防火墙”、加强金融安全教育、密切关注学生异常消费行为等。

整改意见落实效果如何？清远市公安局清新区分局向南都记者提供一份公安提示函及区水利局的复函，复函中对重点河段盗采河砂现象治理情况做出说明，并列举6条整治措施，如封堵易于盗采河砂的路、高频次执法巡查、制定行动方案等。

2018年以来，清远市公安机关已向有关各行业管理部门发出80份公安提示函。

清远市人民检察院也针对“11.11”案向有关部门先后发出两份检察建议，有检察官向南都记者介绍，水务部门收到检察建议后，形成了30多项具体的整改措施，申请专项资金购买了执法船，增设多个高清摄像头，增聘多名协管人员，完善了相关监管制度，并开展了业务培训、警示教育等。检察院也对检察建议落实情况进行了回头看，通过开展座谈、实地走访等方式，了解砂场运作和项目招标整改情况，“目前北江干流清远河段内大规模非法盗采行为，已经是没有了。”

整治后的新气象新变化是各地居民最能切身体会到的成效。汕头潮南区司马浦镇委工作人员形容，在扫黑除恶前，“有想法不一定有办法”。一些扎根村里的黑恶势力被拔除后，当地的治理工作更好推进，身边一些乱象发生了可见的改变。

上述工作人员向南都记者讲述了大布上社区的变化：社区内原本有一处堆积了20多年的“垃圾山”，曾被村民多次反映影响生活，但未得到治理。随着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开展，盘踞在村里多年的“村霸”被连根拔起后，“垃圾山”的转运工作也得以顺利进行。2018年7月，社区争取区镇支持压缩转运专用车辆帮助运载垃圾，投入了资金20多万元租用钩机、拖拉机等设备，连续转运60多天，将占地4亩多、堆积如山、隐患较多的积存生活垃圾清运到区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处理。此前，大布上社区曾有近1800亩农田丢荒，社区筹资16万元进行平整，修建排水沟引水，修筑机耕路，并通过镇农村集体资产资源交易中心公开交易，年收入租金70多万元。同时，农田租金的60%被发放给村民。

采写：南都记者 敖银雪